骊山书院,在那个时候,是连皇室也要礼让三分的学术圣地。山长叶老先生德高望重,其独女,也就是叶璃的母亲,是名满京华的才女,嫁与京中叶尚书,时常带着爱女回骊山小住。因此,年方十二的叶璃,在骊山既是客,也是半个主人,她是被书香、宠爱与山间清风浸润着长大的天之骄女,眉宇间是未经世事的明媚与灵动。
墨景黎的到来,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石子,落入这片清雅之地。他是皇室子弟,却是最尴尬的那个——生母卑微早逝,在宫中活得如同影子。一场皇子间的纷争后,他被冠以"性情顽劣"之名,送到了骊山书院,名为求学,实为放逐。他穿着半旧的锦袍,被领进书院时,低着头,身姿僵硬,周身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戒备。
书院里的学子非富即贵,最是懂得看人下菜。墨景黎这个"落魄皇子"的身份,很快成了他们暗中排挤和取笑的对象。他的书本会"不翼而飞",他的座位会被洒上污水,那些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,如同冰冷的针,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身上。
这一切,都被叶璃看在眼里。
那日午后,在藏书楼外的回廊下,几个世家子又将墨景黎围住,言辞刻薄。他紧握着拳,指节泛白,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,像一头被困住却绝不屈服的小兽。
"你们很闲吗?"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。
众人回头,只见叶璃抱着两卷书册站在那里,阳光透过廊柱洒在她身上,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光晕。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纨绔,"山长新得了一卷前朝孤本,正寻人帮忙校对,我看诸位精力充沛,正合适。"
那几个子弟顿时面露尴尬,喏喏地散去了。叶璃在山长的宠爱下,在骊山说话颇有分量。
回廊下只剩下她和墨景黎。她走过去,没有多余的安慰,只是从袖中拿出一块用干净帕子包好的精致糕点,递到他面前,语气自然得像是对待任何一个同窗:"喏,厨房新做的芙蓉糕,甜而不腻,尝尝?"
墨景黎猛地抬头,撞进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。那里面没有同情,没有鄙夷,只有一种坦然的善意,仿佛在说,这不过是件寻常小事。他迟疑着,没有接。
叶璃也不勉强,将糕点轻轻放在一旁的栏杆上,笑了笑:"骊山的规矩,学问为上,其他的,都不重要。"说完,她便抱着书转身离开了,裙摆拂过地面,带起一阵淡淡墨香。
从那天起,叶璃似乎自然而然地将他纳入了自己的"庇护"范围。她会在他被刻意刁难时,三言两语化解僵局;会在他对着艰深经典蹙眉时,"恰好"分享自己的见解笔记;会带着他熟悉骊山的一草一木,告诉他哪里的泉水最甘甜,哪里的视角能看见最美的落日。
对叶璃而言,这或许只是她天性中的善良与公正,是身为骊山"小主人"的责任感。她就像一轮温暖却不灼人的太阳,理所当然地散发着光和热。
可对墨景黎来说,这束光太过耀眼,也太过珍贵。他沉寂冰冷的世界里,从未有人如此平等、如此自然地对他好。他开始像渴望阳光的向日葵,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身影。他会因为她一句随口的夸赞而心跳加速,会将她无意中掉落的一片花瓣小心翼翼珍藏。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,并将其视作生命中的独一无二。
叶璃的母亲一位温柔而敏锐的女子,偶尔会看到两个孩子在一处的情景。她看到女儿如同照亮幽暗角落的明媚春光,也看到那个阴郁少年眼中日益增长的、混合着感激与强烈依恋的光芒。她曾轻轻抚过女儿的头发,若有似无地轻叹:"璃儿,有些光芒,照得太深,反而会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痛,甚至……生出执念。"
年少的叶璃并未完全理解母亲话中的深意,她只是觉得,对一个人好,哪里需要想那么多。
直到京中来人,匆匆接墨景黎回宫。临行前,他找到叶璃,将一枚自己亲手雕琢、略显粗糙的木簪塞进她手里,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灼热。
"叶璃,等着我。终有一日,我会不再是谁都可以轻视的尘埃。我会拥有配得上你、配得上骊山的一切。"
叶璃握着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木簪,看着他转身离去的、仿佛背负了万千重量的背影,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,骊山这段单纯的日子,或许真的要结束了。她与墨景黎,一个生于光明,一个长于阴暗,两条短暂交汇的轨迹,终将奔向截然不同的远方。而那枚木簪,也成了那段青葱岁月里,最初与最后的、带着微涩温度的纪念。
许多年后,当叶璃身披嫁衣,坐在摇摇晃晃前往定王府的花轿中时;当她与墨修尧并肩而立,看着墨景黎带着叶莹,以黎王之名在朝堂上与他们针锋相对时,那段骊山书院的往事,总会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。
记忆里的骊山,阳光总是明媚,连风都带着书卷和草木的清香。她记得那个阴郁而倔强的少年,记得他收到她递过去的芙蓉糕时,那惊愕又防备的眼神,像一只被世界伤害过太多次的小兽。她记得自己那时天真而纯粹的善意,以为一点温暖,就能驱散他周身的寒凉。
决裂,发生在她出嫁前几日。
墨景黎,彼时已是手握权柄、声名鹊起的黎王,他拦住了她的去路。褪去了少年的阴郁,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炽热、不甘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。
"阿璃,"他声音沙哑,带着最后一丝希冀,"告诉我,你不是自愿的。那个残废的定王,他能给你什么?只要你点头,我……"
"黎王殿下慎言。"叶璃打断他,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。她看着他,看着这个早已被权力和欲望浸染得面目全非的男人,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当年那个倔强少年的影子,却只觉得陌生。"嫁入定王府,是叶璃自己的选择。与旁人无关,更与殿下您,无关。"
"无关?"墨景黎像是被这个词刺伤了,他猛地逼近一步,眼中翻涌着痛苦与暴戾,"骊山上的那些日子,对你来说,就只是'无关'吗?那些点心,那些维护,那些……你说过要'罩着我'的话,难道都是叶大小姐一时兴起的施舍吗?!"
叶璃的心,在那瞬间被刺痛了。不是为他的指控,而是为那段被如此扭曲的、原本干净的过往。
她抬起眼,目光清冷如秋霜:"殿下,当年骊山上,我给予的,是出于同窗之谊,是见不得欺凌的公正之心。若这在你眼中是施舍,那便是施舍吧。但请你明白,那并非承诺,更不意味着我叶璃此生,就该被你划入你的领地。"
她看着他眼中最后的光熄灭,被浓稠的黑暗吞噬。他笑了起来,笑声里满是苍凉和狠绝:"好,好一个公正之心!叶璃,你会后悔的。你选择那个废物,放弃我……总有一天,你会知道,谁才是真正能站在顶峰的人!"
看着他拂袖而去的、充满恨意的背影,叶璃紧紧攥住了袖中的那枚粗糙木簪。冰凉的触感,将她从那段被强行染色的回忆里拉回现实。
她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,骊山上的光是真实的,那份单纯的善意也是真实的。但光,照不进刻意紧闭的心门,更暖不热一颗早已被权力和占有欲侵蚀的心。
墨景黎执着地认为,是她背弃了骊山的"盟约"。
可他永远不会懂,从他开始用"施舍"来衡量那份温暖,用"占有"来定义那份情谊时,他就已经亲手将骊山的阳光,变成了照亮他内心偏执与野心的火炬,最终,也焚毁了所有关于过去的、仅存的美好。
叶璃轻轻松开手,将那枚木簪彻底留在了记忆的尘埃里。前路漫漫,她的战场,在定王府,在那片需要她与墨修尧共同涤荡的、更加汹涌的暗潮之中。